插图:郭红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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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中国故事】
玉米是寻常的,寻常得不能再寻常。但它又是高贵的,高贵得能够主宰人的生活。
家乡农人,得邻里尊敬,凭借的就是玉米满仓。
庄稼主儿,仓里边备有足够玉米,这家人生活就体面,日子就殷实。这个结论,一如“耕当问奴,织当问婢”,那么简单、明切。
我的家乡,守在山口,华北平原的边缘。往西往北离深山很远;向东向南是一望无际的平原。我们那地方,既有坡坡岗岗,也有成片好田,地理环境使物种十分丰富。山区和平原各自有的,我们这儿有;山区和平原各自没有的,我们这儿还有。
这是一个产粮不太丰盛,而吃粮过得去的地方。
种小麦和玉米是这儿农业的主项。种小麦必然选好地,水能浇得上,种玉米好点儿赖点儿地都行。凡不过度贫瘠,有一镐深的土,就可以种它。大田作物当中,天缘与我们最近。
它分为了春种、套种和夏种三种播种方式。春玉米生长期长,从谷雨节气开始,秋天收获,一年只种一季庄稼,农民心疼地,往往舍不得。套种在5月份,麦子黄梢,蜡熟期阶段,顺麦垄单行单行种。种在畦埂为双行,棵与棵交错,论棵数不及种麦垄上多,但由于通风条件好,玉米长得壮,产量差不了多少。割了小麦,所套种的玉米已然成形,白花花光杆麦茬地有葱茏的意象。夏种多为收割了麦子以后,在麦茬地进行平播,麦茬地可以耕了再种,也可以不耕“种铁茬”,依农时条件和土壤墒情而定。夏播的时间管得太紧,既要保证玉米到期成熟,又不能耽误秋播小麦,秋播小麦急等用地。严格约法在心里绷着:“夏隔一日,秋晚十天”“早种一日,早收十天”“夏播无早,越早越好”,吆喝农民心别闲,腰放弯。
早先种玉米,老辈儿规矩“一步三棵苗”。计算一步,是两脚倒换着各迈一下,只迈一下算半步。在约莫五尺的距离内,距离相等的三个坑儿,扔三回种子。每坑下种三四粒,这么投入保全苗是第一目的,也是为以后间苗、选壮苗留有余地。种儿种下了,要抬脚胡噜平,把土踩实,不让它漏气,免得刚发根芽就被风吹死。早先,打出旗号是“稀苗秀大穗”,后来接受新事物,也认可“密了大的多”了。
定苗,在“芒种三天见麦茬”以后,苗儿长齐,一拃高的时期,俩仨苗儿当中选择一棵周正的壮苗留下,其余除掉。此时,正是高温缺雨土地干燥时段,锄土间苗的人使用小薅锄是蹲着,后脚跟轮番顶着屁股一撵一撵前行,双趟脚印留下的都是半个。烈烈的日头下,尘土飞扬,个个灰头土脸,光脊梁男人背后净是一圈圈汗碱花儿和挂的浮土。一边耪,一边跟尾卸麦茬,清除麦茬里已经长得很高的蒿草。麦茬既干且凝固,硬板地很不容易往下扽,手掌挨麦茬剐蹭是少不了的。活茬很苦。
第二次锄玉米,玉米苗长够了五六片叶子,高到了大腿,玉米苗顶端出现螺旋式上升形态,叫“喇叭口”时期。这时锄地,庄稼“蹲裆深”了,有庄稼奓着,已不能下蹲,就该使用大锄。大锄是薅锄的扩大化,有长约四尺、油光瓦亮的梨木柄,有带着弯钩、宽半尺余的方形锄板。抡大锄的人躬着身,倒换脚步如推小车的姿态,用手臂和胯上的劲,一探身一探身地递锄,边耪边给玉米根培土。
耪第三遍,还是大锄。这是在玉米秧长出了天穗的时候。它已高过人的肩膀。这时耪地的辛苦,体现在玉米田密不透风,热得人憋气,玉米叶边缘的锯齿拉人膀臂,划出的血道道经汗一沤,杀棱棱地疼。妇女们穿着小褂儿,可汗水打湿的头发成了绺儿,溻湿的小褂儿紧贴着身。好不容易耪到了地头,男人们把大锄一摔,找个树荫凉儿四仰八叉一躺,或干脆跳入地边锅底坑,在温格吞吞的积水里噼里啪啦打几个“扑腾儿”。
玉米喜干又怕旱,喜水又怕涝。小苗时候,旱,能使它绿叶变灰,似乎一燎就着。有了雨水它才恢复本色。尤其怕“掐脖旱”,即使人高马大了遇上大旱,对它也是致命伤害,很难形成粮食。雨季,久不开天,涝了,满耳听得蛤蟆叫,水洼洼里的它若被大雨浞了翅的鸡儿,耷拉着叶子,非常“锈”,很难缓过劲儿。
人工灌溉,浇两次水,一次在拔节时候,一次在灌浆的时候。后者及时,浇得足,避免玉米棒儿长“虚尖子”。
围绕玉米根最少追两次肥。头一回用的是捣碎了的“厩肥”,骡马粪肥效果好,后劲时间长,在拔节的时候;第二回用的是化肥,肥效快,刺激性强,在吐花红线儿时候。化肥为碳酸氢氨,农民叫“汽儿肥”,白绵糖似的抓在手感觉凉。施汽儿肥的时候,得用土埋,后边紧跟浇水,否则气味就跑掉,损失肥效。
玉米最怕“黏虫”。这种虫子无翅无足,墨绿色,不算粗,一寸来长。莫看体型柔弱,它蠕动起来伤害玉米却没商量。
它不光祸害叶子,把玉米棵吃成光杆儿,还钻进玉米秆儿和玉米轴的“腔”。它把玉米秆儿先咬一窟窿,然后一截一截上下进发;把玉米轴儿耩得污涂涂,流脓嗒水儿,它的长形排泄物颗粒长久停留上边。灾害严重了,能造成减产或绝产。灭黏虫时机选择在早晨有露水的时候,农药粉容易附着,它也运动迟缓。用的工具鼓风机似的叫“风葫芦”,里边灌药,外有摇把儿和喷壶嘴似的排放口。人挎着它转动摇把儿顺着垄往返,突突突地药粉就不停地冒,玉米田就像着了雾。
国庆节前后,处在秋分节气,是玉米、种麦子,抢收抢种的时候。这一份忙碌,华北地区同一形状,不用我细表。
种过多少年玉米,你说什么时光最好看呢?依我说,有两个节点。一在玉米拔节,不前不后。太早刚为喇叭口,它只像刚入学的男孩或爱美的小姑娘,任何思想交流都谈不上。到了成熟期,它又像人到了五十岁,看什么都不新鲜,任何的天真、活跃全不存在了。拔节时段,就像俊眉俊眼的青年,浑身生长力气。尤其在雨夜,听着屋后一声连一声咯巴咯巴的拔节声,你根本不想睡觉,就像守着自己的大孙子,看到了家门的希望一样。二在玉米秀穗之初,那么多玉米秀出了穗,个个壮实,个个英武,谁不喜爱自己的儿郎!
农民不怕辛苦,辛苦是他命,他畏惧的是缺粮。玉米还没熟,白薯还没大,最恐惧的是这时期闹粮荒。可等不及,总要吃啊,总要对付大小人儿的肚肠啊,那咋办?忍着心痛去掰刚上粮食的玉米。左看一看,右看一看,掐一掐粒儿试试,总下不了手,无奈何也只得横下心草草摘半筐。这家妇人干巴巴等待,见青玉米来了,忙着下锅煮,面上表情喜忧参半。让小人儿多吃,大人哪里能吃出香?全是苦涩,像喝自己血一样!日期不足的玉米,上碾子轧不出面,它滋滋冒浆儿净是糙皮,成了坨儿粘碌碡。有些微面粉,也不是本来颜色,它有些发蓝,应该是在空气中发生的化学变化。你会觉得,无辜的它仿佛在哭泣。
种田、打粮食是农民本业,五行在土。为自己吃饱,也为供养社会,辛苦一生。那苦哈哈的田里,难道就没个“好儿”留下吗?不是这样的。我就能说出一些个“好儿”,它丰富了我童年生活,滋养了我的身心。
玉米田爱生马齿苋、红菇娘儿和黑裙儿。这几样虽为杂草,却不以杂草相看。因为它不[~符号~]地,荒不了田。对于它,农民有时手下留情。马齿苋匍匐于地表,红红的爬行茎,胖嘟嘟如耳垂的圆叶,扎根儿一点点,既是药草又是野菜,其味有酸感,可以治痢疾。红菇娘儿,学名叫锦灯笼,是一种外皮带褶儿形似灯笼,里边为圆溜溜或红或黄的浆果,味道酸甜可口。黑裙儿秧和黑裙儿果,都如微缩的西红柿秧、西红柿果儿。一嘟噜一嘟噜的,从下盘往上递升着熟。只不过颜色单一。熟了的黑裙儿从外到里都是黑的,甜甜的一兜黑籽儿吃多了特别容易把口舌染黑。
玉米田特别爱招来大蚂蚱尖儿。这种蚂蚱长相不蠢,狭长,连眼睛都如丹凤眼。它很秀气,里外两层纱衣,外边一层绿,里边一层红,翅儿展开就看见红色的了。它常落在玉米秆儿上。对它喜爱的,一是家里的鸡,二是跑跑闹闹的孩儿。拿干草棍儿烧熟了它,一腔娇黄的子儿,肉香可人。
玉米田给儿童提供了大好天地。玉米定珠儿时进地,撂下剜菜篮,总爱掰一两个青玉米爽爽口。青玉米剥了皮,横着放嘴啃,由底部到尖梢,管这叫“吹横笛”。嘻嘻嘻,互相瞧着乐,直啃得嘴角冒白浆儿。过些日子,玉米豆儿饱实了,掐不出水儿了,就踅摸干草棍、细柴枝,带皮架在火上连煲带烤。烤熟了的玉米轴表面娇黄儿,发散潮热。这无比鲜美的野炊,只可偷偷摸摸地进行,一旦发现地里升了轻烟,大人就知道孩子在偷着烧玉米吃了。还有“甜棒儿”更是孩子的至爱。甜棒儿是玉米秧里的“公儿”,它只长身子不结棒儿,无从发泄的糖分便集结在秸秆里。砍断秸秆,用门牙勒下皮嚼它的穰,甜度跟甘蔗有一比,却更甜润。旱地甜棒儿,比水浇地的甜。其外,还有“黑疸”,那长在秸秆、原本玉米棒叉腰的地方,生出来的腰子形、却足有一斤重的食用菌类物体,咋个吃法,我在拙著《草木知己》里曾述说明白:“新掰下来的鲜嫩黑疸,外边包有一层光泽的灰膜,就像新鲜的猪、牛腱子肉一样外表光亮。切开它,白嫩嫩的植物肉体,嵌着黑点儿,那形体和黑点儿排布都跟火龙果差不离儿。当天采回的黑疸如果觉得够家里人吃上一顿,当晚就吃。切片,用荤油炒,嚼起来嘎巴嘎巴的,味道鲜美。按过去记忆,食味比现在的香菇要香,比小鸡炖蘑菇要美。”
玉米能够酿酒,能够制药,能够造淀粉,还能提炼能源油和食用的高级玉米胚油。但终究是粮食,吃粮是它最大去向。
用玉米面做吃食,农家自来有很多方式,蒸窝头、蒸发糕、蒸馅包子、烙烙饼、贴饼子、打疙瘩、摇嘎嘎、切板条、轧饸饹、轧捏格、拨鱼儿、包饺子……花样多得我都记不清了。
在诸多饭食中,最主要也是最普遍的形式,是玉米糁粥和蒸窝头。熟悉这两样儿,你就熟悉了北方人。
熬玉米粥的原料,我们叫“棒糁儿”。它是把玉米豆儿碾了,碾成了渣渣,不去除面粉,囫囫囵囵的综合体。熬这粥,用大铁锅才得味。下糁儿多少依吃饭人数而定。吃饭人多,糁儿少,就多加一瓢水。别使大火,别使微火,火大了粥沫“噗噗”四溅,火小了粥锅渍底。水开撒了糁儿以后,压一压火苗,慢慢熬,慢慢[~符号~]。一次把水添足,中途添水粥会澥汤儿。大铁勺隔一会儿搅一会儿,不能离人。一锅粥熬熟,怎么着也得一个多小时。因为时间耗得长,又为传统的铁质炊具,因此熬出来粥的味道,用高压锅无法相比。
熬玉米糁粥是一种常态,尤其在春冬两季,它是早晚的主食。吃净米的玉米糁粥所见不多,总得有所搭配。它的标配是鲜白薯。鲜白薯甜,新玉米香,熬出的粥甜香拉黏儿。那么依据时令搭配的,有干鲜薯叶、干鲜萝卜丁、蔓菁丁、土豆丁、干白菜叶、白薯干儿丁,等等。
刚熬好的玉米糁白薯粥,粥泡儿久久不息,蒸汽跟随的甜香味弥漫,满间屋都充满甜香气息。这是真正的人间烟火气。嘴头急的人不容凉一凉,端上碗就舀。稀粥烫嘴,他就嘴贴碗沿,顺碗沿转圈儿吸溜。
当年年少,我最爱吃锅底那一层软嘎巴,大人总是留给我。它是沉淀下来的玉米面的组合,渍的结果。铁铲儿铲下来,如同摊的煎饼带点儿煳又不煳,皮皮的挺有咬劲儿。
少不更事,曝腚不羞的我,见多了白薯锅上“噗噗”冒泡泡,也瞅见了家用的大铁勺磨小,喜爱灶台上的日常形态,却没去想妈妈为了一大家子人熬好一锅粥付出的辛劳。我那时真不知心疼妈妈。
蒸窝头,无论掺菜与否,都算作硬干粮。然而,吃净面时稀少。春天掺杂榆钱儿榆叶、槐树花,夏天秋天掺豆角、落地的青枣和萝卜丝。庄稼人吃饭,吃窝头抹臭豆腐最香!
记得那年,我参加县里的民兵干部集训,只吃了一个星期的净面窝头就感觉上了天堂,回乡人见了我,都说我“长胖了”。
如今谈玉米,就如谈一场梦。我忘不了乡间少小,忘不了教我耕作的老农。现在,时代变了,作物品种、耕作方式也变了,一切都向高效农业转化。让作物长得快让果实长得大是多少人的追求,可是无论蔬菜还是粮食,口感似乎都不抵从前了。于是,现在人又做从前的梦,种老品种菜,种老品种庄稼,把老品种玉米“小八趟儿”“白马牙”“金黄后”复了位。
不用多讲,无论品种新与老,玉米都是农民当家粮。说起来也很稀罕,种过玉米的人另有童心隐藏,那就是玉米田独有的风情、露相的“黑疸”,它原本是危害玉米产量的爪牙,有限度地让它复活,也是难得的一道菜品。在我眼中,它犹如长在椴树上的“猴头”,不容易获得,却是美味。切了片,用荤油炒,连同吃起来“咔哧咔哧”的响音,有声有色,美和乐难以形容。这味道,这情景,五六十岁以下的基本未见、也少有耳闻了。把它摆上农家乐宴席,城里老饕岂不忘了北?
寻常玉米,连着人的情。看见大片玉米田,心就回了故乡。
(作者:董华,系北京房山区坨里村人,中国作协会员,著有《十里不同乡》《垄间击缶》等作品)(董华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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